漫谈互联网行业的黑话

前言：

黑话一词由来甚久，常人最直观的印象，便是和帮派江湖有关，而这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自然是在现实中难以接触的，所以通常是通过文艺创作的方式让大众了解，最耳熟能详的大概便是林海雪原中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又譬如在西游记中，孙悟空在求师于菩提祖师时，也说自己“不懂行帮的市语”，请祖师讲的浅显些。查询网上的材料，大致的说法是黑话起源于唐朝，然而终究难见系统的整理，大概因为和帮派相关，上不得台面，所以无法在正史中记载，而仅能在各种文学作品或者口耳相传中记录和进化下来，唐朝又是雕版印刷术和传奇类小说兴起的朝代，这可能是黑话较难见到早于唐代记录的重要原因。

黑话一词，中文的近义词可能包括行话、俚语等，而翻译成英文后，其近义词包括cant，jargon，argot，slang等，这些单词的定义有些许不同，但大致上都包含了一种意义，即特定领域的相关专业术语，且这种意义在内部群体之外较难理解。英文上还有neologism一词，中文对应的即为“新词”，互联网行业黑话中，有一定比例也是“新词”。这篇文章中，并不讨论“网络流行语”如“YYDS”，“十动然拒”等，仅仅讨论某种狭义上的“互联网行业”的黑话和新词。

作用：

如果细论传统黑话的作用，大致应该能举出如下几点：

确定身份。黑话通常在有相近文化或者背景的群体内流传和使用，譬如上文中所说的帮派黑话，譬如在《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同座山雕就有一段经典的对话“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如果杨子荣答不上来，那他当然不是真的土匪。
加密作用。如“点子”（敌人），“扯呼”（撤退），实际意义同字面意义完全不相关，在电子媒介甚至书本都没有普遍流行的古代，这种黑话仅能靠直接的口耳相传，因此对外部群体有很强的保密作用。
高效沟通。黑话通常仅靠一个词语或少数几个字，就可以传递相比较为复杂的意义，譬如“风紧”表示的意思大致为"形势对我方不利"，然而仅需两个字就表达清楚了意义，在情况紧急或者时间稀缺的沟通场景下，尤其是口头沟通中，能够极大提升效率。
情绪传递。说“扯呼”不说“快逃”，自然负面情绪会低了很多，说“风紧”不说”形势不利“，客观上的紧张感也会在主观感受上降低。
宗教。这可以理解为神秘感和文化认同，黑话在组织内部可达成理解和共识，而对于组织外部的则是难懂和神秘，在某种意义上就形成了一种边界，区分开了组织内部和外部的人员，并使得内部人员更为聚合。

再说到互联网黑话，那么自然便有几个问题：起源于哪里，为什么会流行，为什么会给大众带来如此负面的印象和评价？

起源：

名：互联网黑话既然是黑话，那么如同传统黑话一样，起源于一个组织内部便是一件自然的事情。亚里斯多德在他的《政治学》中提到说"人天生是一种政治的动物”，中国俗话也有“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一说。组织的管理者，称之为“政治家”可能距之尚远，但是肯定具有超过平均水平的政治敏感性。“自古英雄唯霸业”，即便是自己的名字无法流芳千古，或者难以做出一款好的产品，至少自已命名的一个理念，创造的一个名词的流传也必然聊以慰己。无法考证是谁第一个使用了“抓手”或者“颗粒度”，但看到这两个词能如此流传广泛，暂且不管名声如何，无论是最初的作者，还是让这些黑话在所在的组织中流行的说者，想必都是可以自得和自傲的了。

利：另一方面，随着组织的成长与发展，各种问题自然而然的出现，同解决问题相比较起来，掩盖和转移问题更为容易，这也给了黑话的生存空间，因为但凡组织想要解决这些问题，无论是解决这些“因人而致的问题”还是解决“带来问题的人”，都必定需要制度和宣传来实现，这也就必须要通过语言或者文字来表达出来，也就给了黑话成长的土壤。组织的变革必然涉及到利益的重新划分，无论是拥有既得利益的保守派，或是希望获得更多利益的变革派（这里所谓的变革无关正义），都会扬起黑话作为号角和武器。

语素的分析：

从语素的角度来分析，互联网行业的黑话很少有诘屈聱牙的新词，简单分类的话，可能包括如下类别：

既有词汇：

实体化：抓手，基座，闭环
夸张：变革，颠覆，生态，体系
口语化：打法，收口
排比：“新xx，新yy，新zz”，“大xx，大yy，大zz”
数理化：势能，第二曲线
信息化：解耦，封装，复用
哲学化：方法论，认知
经济学：定量，定性，归因，复利
军事：攻坚，作战，高地，护城河，主战场
同义反复：迭代，优化，升级，共建，共创，共造
矛盾修饰：新xx，大xx，小xxx
其他等等

某种角度上的新词：

数智，新零售，底层逻辑，飞轮效应等

从上述的整理可以看出，互联网黑话一方面从其他领域当中借用了大量的较为浅显的术语，来增强表达能力，另一方面其实是一种修辞，包含了比喻，隐喻，夸张，排比，同义反复，矛盾修饰等各种手法，提升了表达的感染力。而多数新词，也可对其进行文字和语素的拆分并使用上述的规则进行组合和描述。

传播：

我们先从黑话的几个作用来理解互联网行业的黑话为什么能传播开来。

确定身份：说者和听者的关系

互联网内部vs互联网外部领域：从说者的愿望而言，当说者使用“黑话”表达和输出时，无论是旧词新用或者创造新词，都带来了一种矛盾和冲突的感受，这基于熟悉感和陌生感的同时出现。作为互联网内行的说者，黑话带来了两种不同的初始效果：如果听者是其他领域外行，黑话便成了一种领域知识在互联网的新运用，说者便成为了互联网专家；而如果听者是互联网内行，黑话便是听者似乎仅仅有浅显了解的外部领域在互联网内的再应用，说者便又成为了领域专家。无论是哪一种，说者都希望在听者那里建立一个神秘的初始印象，即“充满热情的无所不知的专家”。

互联网内部：由于黑话要么过于口语或夸张，要么从其他领域引入，因而在互联网内的解释就往往模糊不清，在这里，说者就掌握了定义和解释的权力，说者的上位者，多数难以对所有细节把控清楚，无论这个细节是内还是外；而说者的下位者，或者不具有挑战的权力，或者因其在组织内的位置难以获得更准确的信息，因而往往难以挑战这种对黑话的解释权。而说者的同级者，多为利益共同体，很多时候默而不言。即便利益不同，也往往会遵循共同的游戏规则，并不会反对，免得自己今后的黑话同样被否定。

在这里，通过黑话的运用，说者完成了身份的鉴定和认同：其在行业内外，都是无所不知的专家；而在行业内，他又能判别出这样的几类人：即不懂行或者对其认同的上位者，共同利益或者共同规则的同级者，盲从自己或者通过服从性测试的下位者。

2. 加密及高效沟通：

譬如行业内的各种简写和术语，举个简单的例子，当产品经理，运营等一起开会时，术语或者黑话的使用往往看可以增加沟通的效率，但这同时也是一把双刃剑，外行甚至仅仅是相邻领域的外行比如说对应的研发，往往难以理解，无论是产生自卑还是傲慢的情绪，都无助于理解这些黑话对应的知识，内部交换的高效，其代价是内外交换的低效。

3.情绪传递：

无论是上位者作为说者在批评一个下位者，或者是上位者在做自我批评时，类似于“没有做好同步，细节关注不够”这种批评往往过于直接，更容易激发负面情绪，似乎在抨击职业性和实践能力，而如果说“没有做好对齐，颗粒度没有调整好”，对于负面情绪的激发就要弱得多，毕竟中间加了一层黑话，这首先是一个对黑话的“认知问题”，听者不是没有做好“同步”，而是没有做好“对齐”，而认知问题相对于职业性和实践能力而言，总是更容易值得原谅和接受的。黑话的解释和推广往往也为说者作为上位者充实了工作内容，这里既有一种傲慢，即“我懂你不懂”，且这种傲慢往往又带来了一种荒谬感和幽默感，为避免矛盾的直接爆发带来了相当大的缓冲，不论这种矛盾的直接爆发是否对组织有益处，都达成了虚伪的和谐和一致。

4.宗教：

不得不说互联网行业是这个时代的骄子，一方面，风口上的增长让从业者自我迷醉，另一方面给与创始人前所未有的权力和崇拜，这种现象似乎并不受国界的限制，无论从美国的硅谷还是国内的大厂，这一点上与国企“厚重”的味道截然不同。互联网公司似乎走向了另一种极端，即宗教的味道。毕竟很多公司成功的速度，使得创始人堪称“位面之子”，使得他成为了一种符号，一种象征，一种信仰。

现实中，公司的发展一定是起伏的曲折的，然而宗教的符号是不会出错的，出错的只能是他的信徒，在宗教中，即使主教们没有做好布道的工作，那么最后的问题也一定不在于教首和主教，而在于信徒们不够虔诚，没有做好“对齐”。因而在组织或者公司这个宗教中，上位者即教首和主教的权力和地位需要被保证，只有服从的信徒才能保证这个宗教体系的稳定，类似于通过八股文维护皇权的合法性。只有信徒认同后，拥有解释权的教首和主教们，才容易使用令人似懂非懂的模糊黑话，去做意志的贯彻。

互联网黑话的危害：

早在2009年，心理学家 Peter M. Gollwitzer 等人便在一篇经典论文“When Intentions Go Public: Does Social Reality Widen the Intention-Behavior Gap?” 中发表了一个研究结果，即公开表达目标可能反而会削弱行动动机，导致目标实现率下降。当目标被公开后，大脑会产生一种虚假的成就感，类似于已经实现目标的心理奖励，从而削弱行动动机，且社会反馈会让个体感到责任已经部分完成，这种感觉可能导致个体放松努力。

实际当中，黑话往往会使用夸张的的表达，并带有一种充沛的情感在里面，黑话并不会单独出现，而是重复的出现，反复的出现，这更增加了狂热的表达能力。从心理学上讲，无疑从说者和听者的共同角度上削弱了行动的能力。说者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上位者认为已经彻底发现了问题，下位者则被彻底印上了无能执行者的标签。

黑话的不断诞生，其实是对问题不断的重置，当说者重新定义了问题，似乎就真正发现和解决了问题。我们以自动化，数字化，信息化，数智化为例，每一个新词迭代的诞生，说者似乎都在强调一点，不是因为听者没做好，而是从根本上讲，听者的认知就落伍了，至于实践所需要的细节和指南，并不重要。与实践所需的高度投入相比，新黑话可以不断涌现，这使得说者能够持续地保持着优势地位，创新不如创新词。另一方面，说者同时掌握了解释权和裁判权，他无需解释具体应该怎么做，但是一定可以判决做的好不好和对不对。旧有黑话的模糊判决和新黑话的持续涌现，保证了说者的地位和权力。在这种场景下，更多的黑话带来了更多的壁垒，进一步阻碍了准确信息的流通，带来更多问题的同时也给黑话带来更好的土壤。在这个过程中，黑话的说者牢牢掌握了权力和利益的分配：解释和定义的人在分配的顶端，而执行和实践的人在利益分配的底端。

结论：

我们并不需要完全否定黑话，黑话之所以存在，必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基本意义，否则就是完全的空中楼阁，徒增笑话，另一方面，真正创造价值的人，当然有权利创造新的黑话，黑话也往往是其用来向反对派冲锋的号角。黑话包含的意义越充实，则越稳固，越浅显，越成为无能的掩饰，危害更甚者，则是如同传销一样以虚名行攫利之实。

没有人会认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具有可执行性，也没有人会否认华为，IBM是成功的公司。但当咨询公司为自己的客户应用这两个公司的制度和理念作为解决方案时，结果却往往不尽如人意。同样的黑话，在时间和市场的考验下，终究会暴露出，一个组织是否拥有支撑的实践结果和本质细节，若没有这种支撑，便仅是维护或者修改了权力和利益在高层分配的机制而已。而且危害并不仅仅在于对问题肤浅的认知和解决，更在于对问题彻底的掩盖。

我们需要承认复杂，承认业务的复杂难以理解，承认技术的复杂难以专注，承认人性的复杂难以面对，承认模糊的黑话是个人和组织的自我欺骗，谦逊和脚踏实地才是重要的品质。

掌握权力的地心说可以一时逍遥，但是更为真理的日心说，虽经坎坷，终归胜利。

这篇文章考虑了两年多，在如今的互联网冷冬发出来似乎有点是马后炮，完成它的一部分原因，大概是有些厌烦“草台班子”一词的流行，似乎有些“黑话”化。对于问题进行详细的分析和拆解，总归是在实践中解决问题的第一步，而不应该是简单打标签的一概而论。

Contents

漫谈互联网行业的黑话